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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百味】嫁入豪门(中篇小说)

日期:2022-4-16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上部

引子

什么豪门呀,寒门吧。寒门也够不着,人家寒门还出学子呢。就他们家这两位,一个66届初中,一个68届初中,连我都不如。我还好歹混过个高中呢。这两人也够霉的,都下了乡。其实可以试试留一个照顾老人的,但两个人都要表现自己进步,何况是“全国山河一片红”呢。老人呢,心里很想让他们留一个下来,但也不敢,什么家庭成分啊,敢乱说话,敢乱提要求吗?于是两个人都下去了。本来人家以为这两兄弟应该是下放在一起的,互相也好有个照应。但结果这两个人没有在一起。那时候倒是显示出他们比别人聪明一点。他们说,两个在一起,有朝一日有出头希望的时候,这个希望给谁呢?还不是两桃杀三士。所以说他们表现进步真的只是“表现表现”,心里全是假的,人还没下去呢,就想着怎么上来,桃树还没种呢,就想着怎么摘桃子了。结果呢,他们连桃子的核都没见着。桃子是有的,但轮不着他们,给别人摘去了。他们两个一直坚持到最后,实在坚持不下去了,母亲就提前退了休,让弟弟顶替了。为什么是弟弟不是哥哥呢?因为弟弟看上去比哥哥更瘦弱一点,瘦弱的人总是需要更多一点的关心和呵护。其实这是一个误区。哥哥因为个子高一点,人也壮一点,就仍然留在乡下,守望着没有希望的希望,到最后一着,就是办病退。

替那个哥哥出具假证明的那个人就是我妈。我妈是个医生,应该算个知识分子,但她身上却有很多小市民的习气,她肯定和他们家之间有什么猫腻,就帮他们做了假的病历,做得有模有样,连化验单子都是全套的,滴水不漏,说那个哥哥是肝炎,已经很严重,有腹水什么什么的。事情办妥以后,我妈还叮嘱那个哥哥说,去派出所办户口还是让你弟弟去吧,你看上去也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。

哥哥和弟弟就这样回来了,回到这个生养他们后来又抛弃了他们的城市。他们坐在自己家门口的走廊上,看着小天井里荒芜的杂草,井圈的痕印,干枯的石榴树,斜倒的石笋等等,有些感慨,有些沧桑,但不是很强烈。他们现在强烈的渴望是工作和爱情。

爱情说来就来了,那就是我。

我是由我妈带进来的。我很不情愿,别别扭扭的。我妈告诉我,那可是个大户人家,好大的人家。但我想像不出有多大。我妈拽着我走进一条很深的小巷,一直快走到底了,我怀疑前面还有没有路,是不是就快断头了。我妈跟我说,你这么大了还不懂,有老话嘛,南州路路通,在这个城里,就没有死路。果然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扇破烂的大门。

大门上方有一块乌七抹搭烂糟糟的木板,木板上刻了三个字,字已经很模糊了,而且都是繁体字,我看了一会,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堂字,我妈说,小妹,你没有知识,这就是赐墨堂。听我妈的口气如此地肃然起敬,好像赐墨堂是很厉害的家伙。但在我看起来,这老家伙摇摇欲坠,随时要下来砸人的脑袋了。

我夸张地抱了抱脑袋,又往后退了几步。我知道我妈急着要我跟她进去,我偏磨磨蹭蹭不往里走,远远地停在一个地方,指着那块匾问我妈,妈,这是什么堂啊?我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。她应该觉得奇怪,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,更不是一个喜欢多长知识的人。我一直自我感觉是一个很随意的人,当然,用我妈和我姐的话说,那不叫随意,那叫懒。嘿,懒就懒罢,与我无关的事,我是懒得去问,更懒得去管,再说了,我这还有我妈,还有我姐,哪里轮得上我。这会儿我一改往日随意的脾气,站定了对这个什么堂感起了兴趣,我妈自然是会奇怪的,但她也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,立刻回答我说,这就是赐墨堂。我妈的口气很重,好像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什么赐墨堂,今天终于相见,我应该很激动。可惜的是,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堂,更不会因为走到这个堂来就激动了,我懒洋洋地说,什么是赐墨堂呢?我妈说,赐,这个字你都不理解吗,就是从前皇帝赏给别人东西,墨呢——我说,墨我知道,就是那一条黑黑小小的东西,磨出来的水也是黑黑的,蘸着写毛笔字的。我妈说,冯小妹,你可别小看这幢老宅子,他们宋家多少代人的光耀都在这里了,皇帝赐给他们祖先一段墨,所以这幢大宅就叫个赐墨堂。我“扑哧”一声笑了起来,说,嘿嘿,也不怎么样嘛,就赐了一段墨,这皇帝也够小气的,这老宋家祖宗也够没面子的,哪怕赐个砚台,赐一本书,也比赐一段墨强呀。我妈说,那是皇帝赐的,赐什么都是很厉害的。我妈咽了口唾沫,换了口气,又说,小妹,你现在还不懂,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,宋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。我妈站定了和我解释了半天,最后她才从我的脸色上察觉到了我的意图,说,我说呢,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孩子,怎么关心起赐墨堂来了。过来一拉我的手说,别想花招再磨蹭,早晚得进去。

我们穿过头顶心“赐墨堂”三个字,进了大门,又一脚高一脚低地穿过一个很长很狭窄又很昏暗的弄堂,最后我妈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旁门。旁门生了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,把我的耳朵都绞痛了,我朝里一探头,说,哧,这就是大户人家?

我妈一手扯着我的胳膊,另一只手对着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子,说,从前,这整个大宅子都是他家的。我翻了翻白眼,反唇相讥说,从前老地主刘文彩家的庄园有多大?我妈“呸”了我一声,不理我了,拉着我就站到了他们家的小天井里。

他们家的天井真是很小,屎眼样,院子的墙壁也很恐怖,斑斑点点,有发霉的青苔,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枯藤爬在上面,只有一棵芭蕉,虽然不大,却是长得郁郁葱葱的。他们家的屋子也很小,很破烂,像旧社会的穷人家,虽然一字排开有三间,但三间屋子都很拥挤,里边堆满了乌七八糟的旧家具破烂货,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。他们家的人就在那些东西的夹缝中钻来钻去,而且他们的动作很轻盈,幅度又小,都是无声无息的,像蟑螂一样潜伏和滑行在这个阴森森的老宅子里。

当然这些都是我以后才渐渐发现的,现在我还没有走进这个家,我只是被我妈紧紧拽在小天井当中,我看到有两个长相很像的男人坐在走廊上。这两个人很像,但一个戴眼镜,一个不戴,两个人的轮廓和身材也稍有区别,一个比一个大一点,一个比一个小一点。

这就是我说的那两兄弟。他们看起来很老相,头发稀毛瘌痢,脸色如丧考妣,要谈对象了也没有一点点喜气。他们毕竟多年在乡下吃苦,饱经沧桑了呀,我应该理解他们,但这跟我心目中要谈的对象差太远了,我一眼就没看中他们,还觉得很逆面冲。我很生气我妈竟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中的一个。一气之下,我用力甩开了我妈的手,说,这么老!我妈赶紧“嘘”一声,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,憋着嗓音说,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。

我自己怎么啦,我比他们年轻,比他们有活力,还有,最重要的,我的运气也比他们好一点,至少我没有到乡下去做几年农民再回来。当然我的运气也只能跟他们比比而已。那个时候,就算留在城里,也没有多好的果子吃,我被分配在一家砖瓦厂当工人。砖瓦厂就是生产砖头的,到处都是黑乎乎的,跟煤矿工人也差不多。过去听人家说,煤矿工人的老婆小便都是黑的,我们做砖头的也差不多少,至少冬天我擤出来的鼻涕是黑的,或者有时候我哭了,眼泪肯定也是黑的。在这样的单位工作,我能不哭吗,我隔三差五地淌一点黑眼泪,脸弄得像个要饭叫化子。

后来我费心在厂里观察了一阵,想找个轻松干净点的活,那也不是没有,比如科室干部,坐办公室的,哪怕打打算盘,收收信件,给领导撩一撩门帘都可以,但我知道那轮不上我。研究来研究去,最后我觉得还是推板车的活爽快些,也干净一点,至少呼吸的空气不是黑的。我就要求领导给我换工种,我说我要推板车。开始领导根本不同意,说没有女孩子推板车的,我左缠右磨,最后他们无奈地同意了,但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有了一个对工作挑肥拣瘦的不好印象。

后来的事实证明,厂领导的想法是对头的,从来没有女孩子推板车,是因为女孩子根本就推不动装满了砖头的板车。我头一次试着推的时候,不仅车子纹丝不动,反倒把我自己推了一个跟斗,我气得说,像死猪。板车班组的工人笑话我说,你说这里有几头死猪?他们开始对我还不错,也想照顾我一点,少装一点,但即使装一半我也推不动。后来没办法了,我就想办法,反过来,在车上套上绳子,绳子背在肩上,像驴和牛那样拉车,但还是拉不动。推板车的男人嫌我碍手碍脚,影响了板车班组的荣誉,特别是我们的板车组长,看见我就朝我翻白眼,叫我小姐,还叫我走开。但我不走,我是板车组的人,后来他们拿我没办法,我的活就由他们每人带一点带掉了。于是,我被全厂的人叫作板车小姐。那时候小姐这个称号是很难听的,资产阶级娇小姐的帽子一旦套上了,几十年都拿不掉人家对你的偏见。我努力想改,但是我又吃不来苦。好在许多年以后小姐的含义变了,小姐成了时髦的叫法,可惜那时候,我早已经是小姐她妈了。

所以,当我瞧不上那两兄弟时,我妈就叫我撒泡尿照照自己,一个推板车的,还能怎么样?

但是就算我照清楚了自己,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他们强。一看这两人坐在那里死沉沉的样子,面目呆滞,眼睛发定,像从棺材里倒出来的,我就气不打一处来,我想说话,想攻击他们一下,可我妈不许我说话,我就走到井边朝着井下说,死样。

他们家这口井的井围很小,水倒蛮清的,还能看见我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。我“哧”地笑了一声,说,比我们家门口的井小多了,我们那是三眼井,井围有那么大,我做了一个手势。他们听了我说话,只是无声地笑了笑。我知道他们并不觉得好笑,只是表示礼貌而已,这就是装模作样的大人家吧。我妈批评我说,这是一家人用的井,用得着那么大吗?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天生要拍他们家的马屁,我妈这样的人,是很势利的,要拍也应该拍拍干部或者别的什么有权势的人,不知我妈哪根筋搭错了,才有了我的命运的走向。

两兄弟就这样死沉沉地坐在走廊上,只是看到我们进来的时候,稍微欠了欠身,过了好一会,在我对着小井骂了声“死样”以后,其中有一个才站了起来,对着屋子里说,妈,她们来了。我一直模模糊糊没有记住站起来说这话的是哪一个,是哥哥还是弟弟。但是我也一直没有忘记有一个人说了这句话,口气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向大人求助的口气,我差一点又要说话,这时候他们的妈妈就从屋里出来了。

下面的事情,就由他们的妈和我的妈商量,跟他们两个好像没有关系,跟我也没有关系。俩妈谈了一阵后,他们的妈就对我说,小冯啊,来看看我们的家吧。她引着我向左边的一间过去,我偏要往右边一间去,我说,先看看这边一间吧,这一间干净一点。她笑眯眯地,说,小冯,你搞错了,右边的这一间,是别人家的。我朝我妈看看,我妈说,本来是他们家的嘛,只是暂借给别人住住罢了。

也许我妈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了,赶紧把我拉开来,直截了当跟我说,他们两个都没找呢,你喜欢哪一个?不等我开口,我妈又急吼吼地说,我看就老大吧。我说,我不要,他有肝炎,肝都腹水了。我妈急了,说,你有意气我,你知道那是假的。我说,我不知道是假的。我妈说,那,就老二。我说,我不要,四眼狗。我有意放开眼睛调转身体尽情地打量他们的院子和房子,说,这房子,从前是用人住的吧。我妈又过来拉扯我,倒是他们的妈比较大方大度,耐心跟我解释说,小冯,这是大宅里的偏厅,不是用人住,是客人住的。

我们说话的时候,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坐在走廊上,一个在看书,另一个在发呆,始终不参与我们的谈话。等到我们要走了,那个小一轮廓的弟弟却忽然跟我说,这本书你要看吗?他把他手里的那本书递到我眼前,我一看,是《基督山伯爵》,没听说过,我不喜欢看书,何况这书名五个字里就有三个字我觉着眼生,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的书,也不想理睬他们。可我妈手长,一伸手就接过去了,说,我们家冯小妹最喜欢看书了。又把书塞到我的手里。我知道我妈要给他们面子,我也勉强就给了我妈一个面子,接下了这本书。

这个弟弟挺吃亏的,他借给我书,结果我却嫁给了哥哥。

我要嫁给哥哥,他们哥两个就不能再同住一间屋了。只能在小天井里搭建一个简易的房子,让弟弟去住。在搭建的时候,和隔壁那家人吵了起来。其实说吵起来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,因为这架其实只有一方在吵,就是那个借宋家房子住的老朱。老朱一家三口齐上阵,不光夫妻俩上窜下跳,连他们那个小不丁点的儿子,一边哧溜哧溜地抽着鼻涕,一边嘴里不干不净,骂骂咧咧的。我看不惯他那种小流氓的腔调,骂了一声小杀胚。但他们吵得厉害,没听见我骂。

吵架的这一方是没有多大声息的,两兄弟一声不吭,他们的妈妈则耐心地跟他们解释,说哥哥要结婚了,弟弟没地方住。老朱家不讲理,说,你们结不结婚跟我们没关系,你们搭了这个房子,天井就更小了,我们怎么过日子。当时我也在场,我看不过去,跟他们计较说,你们不要眼皮薄,我们是结婚的大事,如果你们儿子结婚,你们也搭一间好了。他们的小杀胚儿子才八岁,我是戗他们,不料我这一戗,却戗醒了他们。结果他们也在小天井里搭了一间,才算太平了。这是再违章不过的违章建筑。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想到,后来这两个违章会让我们占到大便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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